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傍晚时分,北风呼啸着吹进了南沟村,村庄两旁的大山绵延起伏,在风中愈加显得沉寂。山脚下的河流从村庄的中间穿插而过,河道上长满了枯黄的茅草,河水在茅草中缓缓而流,如同静止一般。河流两岸田野里,瘦弱的油菜苗在风中瑟瑟发抖,田间阡陌交错,晚归的村民,正扛着锄头或赶着牛,从田堤上慢慢走过。有人在田边点燃了茂密的荒草,冒出浓浓的灰烟,草梗爆裂的声音,便从火中远远地传来。村庄的山坡和平地上,一座座低矮的土屋稀稀疏疏地分布着,屋顶上寥寥的炊烟渐渐升起,空气里依稀漂浮着松树柴燃烧后的清香。
突如其来的一阵犬吠声打破了南沟村傍晚的宁静,这声音来的太过突然,连夕阳都似乎受了惊吓,慌忙中一头扎进了西边山坡上的那片松树林里,用仅存的一缕余光,好奇地打量着这个每日休憩的山沟。 王老汉此时正赶着一大一小两头水牛从村里一户人家的稻场边路过,屋檐下守门的大黄狗,对眼前这两头悄然入侵的庞然大物表现出极大的敌意,龇着牙尖声地狂吠,王老汉嘴里低声喝骂着跺了下脚,那大黄狗便转身夹着尾巴,怏怏地躲进了铺满稻草的狗窝,两只眼睛仍不安分地怒视着稻场边上的一人二牛,低声咆哮着。
王老汉吧嗒了一口旱烟,不慌不忙地赶着牛走过稻场,下了个坎,顺着田堤又往前走了一段路,把牛赶进了河边的一片荒田里,田间荒草丛生,虽是寒风陡峭的冬天,依然有生命力极强的植物点缀其中,牛一下田,便只顾低头寻草吃去了。王老汉在田堤上寻了个地方坐了下来,顺手拔了一把野草。枯萎的野草在王老汉的手中,散发着冬天的寒意。王老汉把那把草放在手心,眯着眼仔细看了一会儿,叹了口气,又把草丢在了田里。 王老汉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布袋,从袋子里拿出铜烟锅和一把金黄色的烟叶,一边卷着烟一边打量着眼前的这块荒田。这是南沟村里众多荒田中的其中一块,长满野草的田地里依稀残留着尚未腐烂的稻茬,向人们诉说着这块庄稼地昔日的繁茂与丰收。王老汉划了根火柴,点燃了铜烟袋里的烟叶,惬意地吸了一口,思绪便如同烟锅里腾起的青烟,弥散开来。
他想起小时候那些吃不饱饭的年月,一家人靠着红薯度日,连红薯都吃不上时候,就满山遍野地挖野菜,肚子里一点油水都没有,整个人饿的浮肿,那时候他们没有自己的土地,土地里的粮食没有一颗是属于他们的,白米饭对于他们来讲,简直就是一种奢望。他想起人民公社时期,他和他的伙伴们在这片土地上辛勤劳动,快乐地挣着工分,也是在这片土地上,他和他的老伴儿日久生情,最终结婚生子,相伴一生。他同样记得大包干的那一年,当分到属于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时,他高兴的几宿没合眼,每天都要在自家地里的田堤上乐滋滋地走上几遍,心里才满足。 这些往事,都在他因衰老而日益消失的记忆里顽强地存活了下来,温暖着他所剩不多的生命。对于他来说,土地就是他的命,他如今的一切,都是这片土地赐予他的。这几十年来,他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爱护着这片土地,精心地耕种,把一生的热情,都投放在这片土地上,也正是这一亩三分地,养活着他的一家老小。 然而眼前却有一块长满荒草的土地,被无情地荒废在这里,这不能不让他感到心痛,感到惋惜。这块土地已经很久没有人来打理过了,它的主人曾经也和王老汉一样,日出而作,日暮而归,在这片土地上辛勤地劳动着,可是有一天,它的主人进城了,去了遥远的南方城市,和许许多多进城务工的农民一样,在工厂里挥洒着汗水,挣着远远高于种田收入的工资,他不想再回到这片土地,他觉得这片土地禁锢了他的灵魂,锁住了他的脚步,让他终日辛劳却世代贫穷。而这些,王老汉不以为然,对于他,对于那些苦难年代走过来的人来说,吃得饱,穿的暖,养的活一家妻儿老小,就已经满足了,这是他年轻时的梦想的生活,而现在,这些梦想都实现了,他不敢期望太多。他无法理解那些离开家乡的人们,是怎样的一种决心,可以让他们离开的自己的父母妻儿,离开他们世代居住的山沟,以及曾经赖以生存的土地。
他在这片土地上劳作了一辈子,从来不曾远行,所以他也无法想象山沟的外面是怎样的一个世界,甚至于工厂是个什么东西,在王老汉脑海里,并没有一个很清晰的概念。他唯一知道的是镇上的那家磷肥厂,几年前他从镇上赶街回来的人们口中,断断续续地听到关于这个磷肥厂的消息,他也在放牛的时候,站在河岸上眺望镇上山坡上那些高高矗立的厂房和烟筒,宁静的夜晚,偶尔有机器的轰鸣声从山的那边,远远地传进他的耳朵。这些,对于他,对于这个平静的山沟里的人们来说,无疑是新鲜的,但是这些并没有影响到他们一如既往的生活,他们依旧日出而作,日暮而归,耕田种地,喂牛砍柴,植桑养蚕,镇上的这个工厂,只是他们茶余饭后的一个谈资而已。然而老天似乎不愿意看着这群与世无争的人们置身事外,突然有一天,他们发现山沟里的天空布满了阴霾,河水变的浑浊发臭,还没来得及吐穗的水稻焦黄枯萎,果树开花了却不结果,喂养的桑蚕一批一批的死去。他们很疑惑,他们已经习惯了那些播种了就有收获的日子,这些突如其来的灾难让他们感到措手不及,他们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。然而在这个科技日益发达的年代,任何的疑惑都可以轻松地得到解答。当所有的矛头都指向磷肥厂这个罪魁祸首时,人们愤怒了。王老汉清晰地记得那是在一个烈日炎炎的夏日,整个南沟村都沉浸在一片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之中,人们成群结队地涌向了镇上的那个磷肥厂,他们用人墙堵住了工厂的大门,用巨石挡住了通往工厂的道路,拦截了所有运输矿石和残渣的汽车,他们高声咒骂着,要求工厂给他们一个说法。其他受污染村庄的村民也纷纷赶来助威,人越来越多,声势越来越大。事情最终惊动了县里的电视台,惊动了县政府,工厂迫于各方压力,承诺停产整顿,并答应赔偿村民的经济损失,事件才得以平息。傍晚时分,南沟村的村民以一种胜利者的姿态回到了山沟,然而有些人没有回来,他们就是这起事件带头的那几个村民。
王老汉想到这里,忍不住叹了口气,悠远的思绪被这声叹息硬拉了回来,手中的旱烟已经熄灭,调皮的牛犊子跑到了荒田的那一头,王老汉拿着铜烟袋在鞋底上啪啪地敲净了烟灰,起身准备去把牛犊赶到跟前,还未站稳,却听见老水牛哞的一声叫唤,牛犊子便迈开蹄子跑到老水牛身边,绕着老水牛撒欢。王老汉重新坐下,思绪又回到了那个烈日炎炎的夏日,那天的围堵事件他没能去,对于王老汉来说,他每天都闲不住,繁杂琐碎的农活把他牢牢地捆绑在这个日夜居住的山沟里。他把水牛赶到河岸上,水牛悠闲地吃着草,他遥望镇上磷肥厂的方向,想象着那里是怎样的一番热闹场景,傍晚的时候他在村口迎接村民们凯旋归来,听人们描述着今天的种种英勇事迹,然而人群中却没有他儿子的身影,四下一打听,才知道儿子被警察带走了,再次见到儿子,已经是在看守所里。对于这一切,王老汉无能为力,他只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,他甚至连申诉的能力都没有。事情过后的一年多来,磷肥厂的赔偿金从镇里到村里,过了几道手,已经所剩无几不说,到如今还是一张白条;磷肥厂阳奉阴违,承诺治污,半夜却偷偷地往河道排放污水,至今河水发绿,河床泛白。这些都是人尽皆知的事情,可是这些都没有人去管,而他的儿子,只不过是带领村民讨个公道,却要遭受牢狱之灾,他想不通,他感觉自己越来越看不透这个世道了,王老汉不懂法律,但是他懂得做人的基本道理,然而这些道理,似乎越来越不适用于如今的这个社会。
王老汉抬起头放眼整个南沟村,山还是那座山,河还是那条河,田还是那几块田,土屋还是那几间土屋,几十年来似乎从未改变过。然而王老汉知道,如今的南沟村已经生了病,它身上的荒草肆无忌惮地蔓延,它的血管里流着浑浊发臭的血液,周身游走着日渐衰老没有思想的灵魂。他不知道未来的南沟村会是个什么样子,他老了,看不到那么远,他的未来只是一抔黄土,无论如何,这青山沃土间,一处埋身之地还是有的,他只是担心将来有一天,当这个山沟再也无法生存下去,他的子孙后代,是不是也会像那些进城谋生的人们一样,离开这个山沟,抛弃他曾经视为生命的土地,任其荒芜。
夕阳最后一抹光辉消失在了西边的松树林里,山坡上孙子呼唤爷爷回家吃饭的声音远远地传来,王老汉应了一声,收起烟袋,起身把牛慢慢往牛圈的地方赶去。水牛吃饱了草,悠闲地撅着尾巴,在村庄的泥巴路上留下一个大大的句号,结束了这平常的一天。王老汉的身影,也在这夜幕即将来临的黄昏下,渐行渐远……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