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我小的时候,父辈们尚过着靠山吃山的生活,山里的资源是一个家庭的主要经济来源。在农闲时节,乡亲们便会从事各项副业,大到开山采矿、伐木取材,小到摘野菌、挖药材。而对于孩童时期的我来说,最为熟悉且有能为之的莫过于挖黄姜了。
黄姜,是一种草质藤本植物的根茎,即可食用亦可用作药材。
在杂木林间,在山脚路旁,在峭壁石隙中,只要其它植物能生长的地方,都能找到黄姜的踪迹:一条细细的藤蔓攀附着杂木生长,三角状心形的叶子极具辨识度。对于经验人士——比如二姐我来说,只消瞟见那条细藤,即可一眼识别,然后顺藤摸瓜,从而轻易地找到黄姜的藏身之处。
挖黄姜并不难,只要腿脚活便,扛上锄头,漫山遍野地找寻,都能有所收获。但要斩获理想,则必须深入大山,有时会在一些向阳的大石缝里、荆棘丛中、岩石墩里发现惊喜,这些地方的黄姜因为鲜被采挖而长得格外粗壮肥硕,运气好的话一株就能挖出一两斤来。
打从记事起,我和妹妹就开始和黄姜打交道了。我俩时常跟着奶奶放牛,奶奶总是会随身携带一把铁铲,发现黄姜就挖回来,然后我们帮忙扯根须,磕泥土,奶奶再把它切成片,晒干,积攒到一定斤两后再拿去卖给村里的合作社,换取些许零花钱。
其实那时候的黄姜并不值钱,奶奶卖一次黄姜也只能换得几毛钱。每次卖完黄姜,转身奶奶就给我和妹妹买各种喜爱的小东西:蚌壳油、米花、糖果等等,从来舍不得给自己买什么。在我们上小学后,就改成买本子和铅笔了……这些酸楚而甜蜜的回忆都清楚地印在了我的心里。
挖黄姜的主力军,除了像奶奶这样的老年人,再就是小学生了,没错,就是小学生!
我们当时的村小学,提倡勤工俭学,每个孩子都有劳动任务:或是十五个罐头瓶,或是两斤干黄姜,或是三斤橡子,等等。要求利用周末以及寒暑假时间自行劳动,并将劳动成果交给学校。因此我和妹妹上小学后,也开始到各山坡上挖黄姜了,完成劳动任务的同时也乐在其中。
为什么说“乐”呢?
虽说挖黄姜和挖土豆、挖番薯一样都是体力活,但是挖黄姜自有挖黄姜的乐趣,把它比作寻宝一点也不为过。从发现黄姜藤时的欣喜,到费力挖出一块大黄姜后油然而生的成就感,尤其在当时,我们会以挖出一支完整的黄姜为荣,必定会向同伴们炫耀一番,这种满足感难以言表。
不过,因为挖黄姜,我们也付出过痛的代价。
记得是二年级的暑假,一天午饭后,燕姐提议带我们去大山里挖黄姜,我和妹妹欣然同意了。燕姐其实只比我们大三岁,读五年级。
不顾爸妈的反对,我们姐妹仨就扛着锄头、拿着蛇皮袋兴高采烈地出发了。盛夏的午后,炎热的天气丝毫没能影响我们的热情,我仍然记得当时的兴奋劲儿。出了家门,燕姐才告诉我们是去龙潭崖(远安方言读ai)挖黄姜。龙潭崖算得上我们村里最险峻的山了。因为险,所以少有人去;因为知道少有人去,所以我们想当然地认为那里必定有许多许多的黄姜。我们兴奋地边走边谈论,想象着满载而归的情形。
——如今看来,这真是一次幼稚且危险的行动,而当时的我们却浑然不知。
事实上,到了才知道,龙潭崖跟我们常去的山完全不一样,不仅没有路,连人攀爬过的痕迹都没有。脚下是厚厚的一层落叶,松软易滑,加上坡度大,我们只能匍匐着手脚并用,抓着杂草树枝才能往上爬。
而且很快我们就发现,龙潭崖的黄姜并没有我们想象的那样多。其实龙潭崖上的树木以落叶林为主,树木枝繁叶茂,藤本植物得不到充足的阳光,能够生存下来的并不多。当然了,这些是我现在的总结,当时小小年纪的我们可没有想明白。
不过,发现黄姜不多时我们并没有打退堂鼓——这一点不放弃的精神是否值得肯定呢?我们仍然满怀信心地往上爬,期待着再上去一点就能发现大片大片的黄姜了,甚至下了决心要翻过龙潭崖。我们知道,龙潭崖那边就是我们自家的山了,对自家的山我们是熟悉的,找回家并不难。
按照后来的时间推算,当时我们大概往上爬了两个多小时,直到前方出现一大片陡峭的石壁,这才意识到,翻过山是不可能的了。怎么办?只能原路返回!我和妹妹开始有点慌了。燕姐倒是拿出了姐姐的样子,边安慰我们,边拿起工具,带领我们小心下山。
上山已是不易了,下山更难,面向陡坡难以掌握重心,且看不清厚厚的树叶下覆盖的是坑还是松动的石头,我只觉得双腿打颤。刚移动没几步,妹妹就一脚踩虚,整个人滑下去好几米远,然后被一大块石头挡住,右胳膊肘狠狠地撞在了石头上。我听到了妹妹带着哭腔的喊声“啊!我的胳膊……”我承认,那一刻我吓哭了,完全慌了神。但是,妹妹很快就镇定了下来——准确地说是强作镇定。我也忍住了眼泪。我们走近查看了妹妹的胳膊,并没有皮外伤,妹妹勇敢地做了几个伸屈的动作,勉强地跟我们说没事儿,还强打起笑脸说这样滑下去快多了。于是,我们心一横,连滑带溜地下了山。
我们灰溜溜地回到家,大概五点多的样子,爸妈都外出干活去了。我们忧心忡忡,不知道爸妈回来该作何交待:挖黄姜所获无几已不是问题了,更担心的是妹妹的胳膊。其实我们心里都明白,妹妹的胳膊肯定摔伤了,只是都不愿承认这个结果。妹妹为了“证明”胳膊没事,还拿起笔做起暑假作业来。然后我们又去放牛,直到八点钟才回家——现在的我也不得不佩服当年的我们啊!
晚上,妹妹的胳膊肿起来了,只能把真相告诉爸妈。顾不上责罚我们,爸妈当即判定妹妹的胳膊骨折了。
第二天,妈妈就带着妹妹去县城的医院看胳膊了。三天后,妹妹吊着胳膊回来,也带回了城里的见闻。那时城乡差距还是蛮大的,我们平常是很少有机会进城的。妹妹似乎忘记了胳膊的疼痛,兴致勃勃地向我讲述这三天来新奇的经历,连续几天反复叙述,着实让我羡慕了好久!
自那以后,爸妈再不允许我们跑远处了,但是闲暇时,我们仍然会在附近熟悉的山上挖黄姜,直到小学毕业。
上初中后,我们开始住校,挖黄姜的机会也就少了。黄姜的价格却一涨再涨,挖黄姜一度成为一项十分划算的营生,连村里年轻力壮的男人们都纷纷加入挖黄姜的队伍。尽管山里的黄姜生命力强,繁殖快,也禁不住如此肆虐的采挖,早已供不应求。到我上高中期间,村里还组织村民大批量种植过,但是,物极必反,等黄姜泛滥了,就又不值钱了。再后来,人们生活逐渐变好,也就不再上山挖黄姜了。
时隔多年,关于童年挖黄姜的记忆始终是我生命中最难忘的一段,因为它所承载的,有苦,有乐,有痛,有爱……
PS: 文章写完后,二姐我还特地询问了当事人之一——我的妹妹。要说对这段经历印象最深刻的,那必须是妹妹呀!最深切地体验到了痛与爱。提起这件事,妹妹如是说:“胳膊摔伤后,你们的感受我不清楚,反正我吊着胳膊的大半个月什么活儿都不用干,连洗澡吃饭穿衣都是妈伺候的,还两度进城,这段记忆才是最令人回味的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