竹子：庙前散记

2025年11月下旬，当阳市作协会员一行人由四辆小车载着，不徐不疾地开往当阳的庙前。

这初冬天气，明净高爽，我只在巫山老家才见到过这么蓝的天。人也相宜——是当阳作协的几位写作骨干和写作训练营的几位年轻会员，包括二高王功望老师带来的三位学生会员。我刚好坐的90后女孩园园的车。园园虽是女孩子，车技却相当不错。就连我这个一向晕车严重的人，这次却丝毫没感到什么不适。

1

我们的车在山间迂回。

在离瓦仓革命烈士墓不远处，路旁的松柏便一株一株地多起来，它们肃穆地立着，像披着青衫的卫兵在守护着什么。我想：它们应该在这里已经站了整整一个世纪了吧。

1927年9月14日的那场轰动全国的瓦仓革命起义，仿佛就发生在今天。时隔89年，这里依然保持着“中共瓦仓区委、瓦仓工农革命机关旧址、练兵场、修械所、战前指挥部”等大量革命遗迹。意在激励后人不忘先烈，奋勇向前的初心和勇气。

我们在瓦仓革命烈士墓前下车后，沿着石阶拾级而上。脚下的凉意，透过薄薄的鞋底，一直传到心里来。那一片烈士的墓冢，旗帜鲜明静静地卧在山坡上，一方方，一列列，整齐得像一支沉默的军队。

我站在以傅恒之烈士为首的墓前，低头默哀致敬。石碑上的字迹已被风雨侵蚀得有些模糊，像一段欲说还休的记忆。我俯下身，仿佛又听到傅恒之烈士铿锵有力的声音：“再过二十年，我还要闹革命。打倒贪官污吏！共产党万岁！”还有汪效禹英勇就义前的口号声“打倒土豪劣绅！”“打倒国民党反动派！”“革命成功万岁！”以及李超然断然拒绝敌军参谋长一职的诱惑、旗帜鲜明的表白声：“如果任了你的参谋长，在老百姓眼里，我李超然就一文不值了。”还有傅正时同起义军一道杀出敌军重围的拼杀声；傅丹湘怒杀地主恶霸朱柳青的义举之声：“好汉做事好汉当，好汉撞在枪口上，再过二十年，还当共产党”；张华威背着锅炉高喊“革命成功万岁”的英勇壮举声；黄冠柏“敌来我飞、敌走我追、白天分散、夜晚拢堆、敌来作恶、我来治罪”的游击战术与毛泽东之游击战十六字诀“敌进我退、敌驻我扰、敌疲我打、敌退我追”该是何等的吻合！正是这些英烈们的牺牲与付出，才奠定了新中国在第二次国内革命战争中的伟大胜利。

如今，英雄已作古。我们触手所及的，只有苔藓的湿润与粗糙的石质。当我们嗑着瓜子，坐在太阳底下刷短视频的时候，我们是否会想到这来之不易的幸福，是烈士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？在这里，他们是这一方方默默无言的黄土。当他们和松涛为伴、与日月同眠，化作青山的一部分时，他们“革命”的事迹，早已成为人们心目中轰轰烈烈的史诗。“恒之精神，后人恒之”的字画随处可见。英烈们将最炽热的生命年华，凝固成了一个永恒的、沉默的姿势。

2

走进民天米业加工厂，就像到了另一个世界。一切都具有现代工业的流程。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新谷的香气，混着钢铁机器运转时那股生猛的力道。刚进加工房的时候，机器的轰鸣声让我略感不适——头晕的同时，耳朵也同机器一样轰鸣。直到看到机器将金黄的谷粒吞入腹中，经过一番我们看不见的吞吐磨洗，吐出晶莹如玉的白米时，我的心情一下子好起来了。

那米，就像一道瀑布，一道流动的、温润的白色瀑布，在传送带上源源不断地流淌着，晶亮晶亮的。能加工出这样的好米，是需要多道工序的。从稻谷去石到脱壳，从清理杂质到谷糙分离，从大米碾白到筛选碎米，再从大米抛光到色选异色粒大米，最后根据类别一一包装成丝苗香米、稻香优米和软粙香米等在市场畅销。整个过程，每一个环节都含糊不得。或许正因为如此，民天米业创始人尚春霞和她的“秋慕思田”才会有如此大的名气。

念及此，我望着那流动的白色瀑布出神良久，突然想起瓦仓革命是为信仰才牺牲了生命；而我此刻在民天米业见到的那些晶亮晶亮的大米，正是滋养我们生命的根本。原来，这一死一生，有着两种截然不同的伟大。没想到就在这短短的半日里，这两种伟大同时刻嵌入我的脑海中。

这米，不就是这片土地上最朴素、也最坚韧的信仰么？而那些长眠的烈士，他们所希冀的，不正是让大地上的每一个人，都能安稳地端起一碗热气腾腾的米饭么？这么一想，这些机器的轰鸣声，似乎也不那么刺耳了，反倒成了这片土地上一首充满希望的而雄浑的副歌。书写这时代之歌者，正是民天米业的创始人尚春霞女士。

3

我们的车子停在一条静谧的乡间小路旁。眼前是一片开阔的坡地，一垄一垄的蓝莓树，矮矮地、整齐地铺展开去，如果是在蓝莓采摘季节，我们就能看到蒙着天然白色果粉、绿得鲜润透亮、一簇簇、一嘟嘟的蓝莓果，时而青绿，时而胭脂红，时而又蓝到发紫，我时常将她们想象成蒙着薄薄面纱的美女。

遗憾的是现在不是蓝莓采摘季节，随着最近的气温骤降，有些树叶已经落了，还有些叶子已经变成紫红。即便如此，大家还是热情高涨地与美丽的企业负责人叶红琳女士愉快地交谈着。

叶女士看上去既精干又朴实，脸上带着风吹日晒的痕迹，她笑起来，眼里有光。她热情地与我们打招呼，并送了可口的蓝莓干与我们。我小心翼翼地拈起一颗蓝莓干放入口中，细细咀嚼，越嚼越有味。那带着微酸的甜意，瞬间在舌尖上炸开，充盈了整个口腔。这甜，不像糖果那般腻人，而是带着山林气息的、具有一定筋道的甜。

同仁们都散入了田垄间，弯着腰，说笑着，仿佛要在这园林里寻觅自己想要的奇迹。这一刻，什么历史的沉重，什么时代的宏大都暂且退去了，只剩下这单纯的、寻觅的期待和喜悦。而这小小的蓝莓干，正是时代赐予我们的、一颗颗甜蜜的奇迹。

4

早听说庙前镇的佟湖村张家湾是老百姓栖居的好去处。真正置身张家湾，呈现在眼前的是一个不算太大的广场和一条长长的亭子，这恰恰是作协此次采风行程中一个既意外又恰到好处的注脚。与蓝莓园的田园野趣不同，这里是村庄的客厅，充满了人间烟火的暖意。想来午后或黄昏，必有村民在此闲坐话家常，孩童在此嬉戏玩耍。

庙前镇文化站黄站长告诉我们说，前段时间他在这个广场放了一场露天电影，居然有一百多名观众。我很吃惊这样一个小组放一场电影竟然有这么多观众，比开群众大会还热闹。这种情况在当下网络视频风靡一时的农村实属罕见。我想，他们围观的绝对不只是一场电影里的故事，而是银幕上流动的集体记忆。

我们这群采风者的到来，让张家湾平添了几分文气。我忽然觉得，这长亭与广场，仿佛是一个时间的缓冲地带，它连接着甜美的当下与厚重的往昔。那些在蓝莓园里被唤起的、对具体生活的喜悦，在这里沉淀为一种集体的、安详的脉动。

它让你感到，所有宏大的历史叙事，其最终的归宿，正是这样一方让寻常老百姓可以安居、可以闲谈的天地。青瓦白墙、广场长亭，它们不仅为村民提供了荫蔽，似乎也为匆忙的心灵提供了一次小憩。

5

我们来到旭光村的九里岗遗址时，快中午了。午后的九里岗在风里显得格外苍凉与寂寞。当“九里岗考古基地”几个字映入眼帘的时候，我对那栋考古基地房屋充满了好奇。我原以为在这里工作的定是西装革履、至少是中年戴着眼镜的专家教授，而研究室里摆放的也一定是非常精致的古董文物。然而，当我们走进考古研究室时，站在我面前的居然是一位29岁的帅小伙，姓李名杭，大家都亲切地叫他小李。小李穿着超薄的黑白印花棉服，袖口和下摆有淡淡的肉眼可见的污渍，蓝色休闲运动裤，脚上穿着一双拖鞋。看上去是那么的随意，亦如那天的天气一样云淡风轻。

几百平米的房间里全是待修复的陶片和各种形状的石器。难怪2023年12月13日，在湖北当阳九里岗遗址考古发掘现场专家论坛会上，湖南大学岳麓书院的郭伟民教授如是说：“遗存十分丰富，几十万年的历史，层层叠叠，异彩纷呈。”小李指着地上的陶片和石器，向我们一一介绍——哪些出自三十万年前，哪些出自一万年前，哪些出自六千年前……之后他又教我们如何辨别哪些石器是自然生成，哪些是人为成型，有砍砸器敲击的痕迹。人为制品是有规律的，自然的力量是无序地碰撞等。

李杭告诉我们，在九里岗这片岗地上，从十多万年前的旧石器时代延续到魏晋南北朝时期，文化层堆积几乎未曾中断，人类畜牧曾在此繁衍生息。其中，旧石器时代，旧——新时期过渡阶段、新石器时代、东周遗存最为丰富。发现旧石器遗址点22处，采集到石制品300多件。类型包括石核、石片、手镐、砍砸器、刮削器、石球等。这样丰富的遗存，填补了区域研究空白。湖北省文物局非常重视这一片残片石器的研究，才派专人在这里修复并挖掘。

我突然明白：李杭衣服上的污渍绝非普通的污渍，而是他潜心工作的勋章，与历史对话的痕迹。李杭拿着一个手背式的石器让我与古人握手。当我抚摸石器时，有那么一瞬，我感到莫名的恐慌。而李杭却淡定地微笑着，他触摸的一定是时间的质感。当他的手指拂去石器上的灰尘，露出千年前的纹饰时，他连接的是两个时空。这种亲手复活历史的震撼与成就感，远胜于衣着上的光鲜。

此时，李杭衣服上的污渍在我眼里，突然变成了一种极致的酷帅。在这人烟稀少的九里岗，李杭的世界比我们想象的还辽阔。我们眼中的荒无人烟，在他眼中是“文明的富矿”。他的精神世界正与一个古老的王国共振，他的“寂寞”，在我看来是一种信息密度极高的“充盈”。29岁的他，选择来到这个荒凉的地方工作，说明他对考古研究领域拥有极高的天赋和热情。

对考古工作者而言，考古可能不单单只是一种“职业选择”，而是一种“使命召唤”和“兴趣的终极归宿”。他们将智慧与青春的热情投入到对文明源头的探寻之中，他们守护的是我们所有人的根，他衣衫上的污渍，似朴拙、甚至不修边幅的日常求索，是这个时代年轻人少有的朴素品质。

想到这里，我的心不由自主地沉静下来，带着肃然与敬畏。在李杭的描述里，我仿佛看见几千年前的先民，就在我站立的地方，生起了篝火，磨制着石斧，用粗陶罐子烹煮食物。他们的喜怒哀乐，他们的生老病死，都曾真实地在这片土地上上演过。那一刻，我忽然感到一种奇异的时空交错。瓦仓的烈士，距今不过百年；民天米业与蓝莓园，是鲜活的当下；而这里，却是数千年的沉默。

我们这一行人，站在看似有些荒凉的岗上，往前看，是渺不可及的远古；往后看，是刚刚告别的、香甜的现在；而脚下，是无数生命曾践踏过的、无比坚实的土地。风比之前又大了一些，伴着簌簌荒草声。我不由自主地将衣领竖起来，除了风声，我还听到了时间本身流过的声音。

6

此行的最后一站，是普邦健康小镇。这里的景象，又与别处大不相同了。一切都是新颖的，齐整的，规划得一丝不苟，具有浓浓的古朴风味。棕黄色复古木屋装饰，是我最喜欢的类型。正午太阳的光辉，给这里的一切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。

二高的三位女生会员，正低声交流着这次采风文字的构思。她们的身上，此时也披上了一层金光。此情此景，安详得近乎一幅图画。 一日之内，我们从血与火的纪念地，走到轰鸣的现代工坊；从甜蜜的田园，走入深邃的远古；最终，停在这阳光下的、安详的未来图景前。这仿佛不是一次空间上的采风，而是一场在时间河流中的溯游。那些沉睡的、轰鸣的、甜蜜的、荒芜的、安详的，在这同一片古老的土地上呈现出不同的面孔与姿态。我们听到和感受到的，是同一条血脉在不同时代的搏动。归程的车上，无人说话，大家都有些累了。我靠着车窗，望着窗外飞驰而过的、渐渐模糊的田野与村庄，心里却异常地澄明。

庙前，你这“信义之乡，雄风当阳”的土地！你的风骨，原来就藏在这生与死、古与今、耕耘与收获、牺牲与安详的交响之中。你不仅是一方地理的存在，更是一卷需要沉下心来，用脚步去丈量，用心灵去品读的、无比厚重的大书。

作者简介

竹子：本名史发竹，祖籍重庆巫山，现居湖北当阳，三峡移民。湖北省作协会员，鲁迅文学院湖北作家高研班学员，当阳市作协副主席。结集出版文集《鲜活的竹》和文学评论集《竹之呓语》。

来源：当阳市作家协会

楼主太有心了，感谢分享！

这么好的文章，也只有出自楼主之手了，文笔细腻，感人肺腑，好文！必须顶起来！